[016 交換日記:媽媽的媽媽]
淑婷:
謝謝妳這麼坦率地和我分享妳的媽媽故事。很巧,我最近也常常想到我媽媽、想到我自己 ── 也就是她的女兒,同時也是另一個人的媽媽。我經常在這樣的時刻想起她:在我跟我兒子說:「不可以這樣子,這樣很危險,要是怎樣怎樣,你就沒有了,就看不到媽媽了」或是「不要吵我,我在做事情/工作/忙」。尤其是後者,當我看到兒子沒落地癟著一張嘴離去,自己跑去玩的時候,我的心都會抽痛一下,然後想:小時候,當我聽到我媽媽拒絕我,一定也是這樣寂寞的吧。
但是,我又能怎麼樣呢?即使我再努力地要自己有耐心,要多陪他玩,不要總是拿「做事情/工作/忙」來當藉口(也不完全是藉口,有時候我真的很忙,要一邊煮飯洗碗一邊照顧他),我還是無法避免這樣的時刻。有時候,我就是對他沒有耐心,就是不想跟他玩,就是無法滿足他「現在就要」的需求(小孩子的「現在就要」真的很恐怖,如果得不到,他會一直「現在現在現在」下去…),就是很累,就是很想一個人獨處放鬆一下(發呆、看書、上臉書)…
我就是無法二十四小時都當一個好媽媽,尤其在我感到脆弱、疲倦或生病的時候(最近我和兒子都感冒了,一連好幾天我們都整天待在家裡,兩個人大眼瞪小眼,不覺得煩真的很難)。奇妙的是,當我開始接受「我無法一直都是好媽媽」,並且開始跟他說:「媽媽也需要有自己的時間,等下再陪你玩。」的時候,我也比較能同理我媽媽,並且在心裡原諒童年時她對我的不耐、忽視及拒絕。
和妳記憶中經常情緒不穩、暴怒的媽媽不一樣,我記憶中的媽媽很少對我發火,也極少打人。她對我採取的教育方式是很開放的,對我沒什麼要求,也沒給我什麼壓力(別人的父母都會要他們考第一名,長大考上一個好大學,找個好工作…我父母卻跟我說:「快樂就好!」)。
從某方面來說,我媽媽是完美的母親,她真的就幾乎不打不罵不威脅,也不要求。但是從另一方面來說,這樣的母親很可怕。至少,童年的我是怕她的(雖然這恐懼是深藏在潛意識中),我從來都不知道她腦子裡在想什麼,是真的高興,還是隱藏著怒氣。
雖然我媽媽很少在我面前生氣,這並不表示她沒有憤怒的情緒。她會因為我在超市拒絕幫她提東西(我那時好累啊只想趕快回家,她卻覺得既然經過,就要順便買個東西),而在一路上對我生氣,不跟我講話。即使我已經道歉,說要幫她提,她卻頑固地堅持自己提(我愧疚死了,我媽媽明明有手痛的老毛病啊!)。
或者,我媽媽也會為一些我覺得莫名其妙的事生氣。比如,小學四年級時我告訴她我和同學約好出去逛街,她卻因為我「先斬後奏」(沒有請示她就答應)而生氣,不准我去。另外一次,有人送我們一盒油飯,我想帶到堂弟家去請他們吃(堂弟是我兒時最好的玩伴),媽媽卻生氣地說我「都對別人好,不知道對家人好」。後來的結果也是我感到愧疚,拼命道歉。
如果妳母親對妳來說像是一座不定期爆發的活火山,我母親之於我就像是不可捉摸的冰山。她那些偶發的、沉靜的憤怒讓我感到十分恐懼,每次都會想:「怎麼辦,媽媽會不會因此不愛我?」為了不要失去她的愛(也許這恐懼只是想像出來的,但對當時的我來說是真實的),我總是很乖很聽話(這是在青春期以前,青春期以後我就開始叛逆了),小心翼翼避免惹她生氣,甚至打破了盤子,都會嚇到哭出來,一直說:「媽媽,妳不要生氣…」儘管她告訴我,她一點都不在意。
我媽媽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的人?為什麼會如此壓抑自己的情緒(其實她不只會壓抑憤怒,也會壓抑她欣賞我、以我為傲的正面情緒)?我的猜測是,這可能和我外婆的個性有關。我外婆是個對兒女要求很高的鐵娘子,小孩表現不好她就會又哭又罵,搞得兒女很愧疚,而且,她也喜歡念人。我媽大概覺得受不了,所以當她成為媽媽,她就下定決心要做一個不會念人的媽媽(她之後也有跟我說這件事)。
我媽媽的出發點是好的。我也願意真心相信,她是為了我好,為了不讓我受到她當年受到的傷害,才會以這樣「節情減感」的方式對待我。但是,銅板都是有兩面的。我媽媽不讓我看到她的情緒,她的憤怒與悲傷,並沒有防止我不被她的負面情緒所傷(因為我還是感覺得到的),反而讓我覺得擁有情緒、表達情緒是一件可怕的、大錯特錯的事,會造成世界末日。
所以,妳應該可以想像,當我第一次進入一段認真的親密關係,第一次信任別人(我老公),第一次和他吵架,看到他對我生氣,看到自己對他生氣…我的感覺是什麼。沒錯,我就是覺得「世界末日來臨了」。後來事實證明,世界末日沒有來,但是我們確實經歷過許多次瀕臨世界末日的情境,還有一哭二鬧三上吊的鬧劇…然後才學會如何有建設性地生氣、發洩情緒,並且承受住對方的情緒。
有時候我會想,雖然我媽媽的冷漠對我造成了傷害,但是這傷害也給了我一些好處。因為它,我比以前的自己更有同理心,而且會不斷認真地去想:我要當什麼樣的人?我要當什麼樣的母親?我希望我兒子從我身上學到什麼?我希望讓他看到什麼樣的世界?
這些問題,我都還沒有答案,而是在尋找、摸索的路途中。我想,不管怎樣,想下去是好的。我不想做像我外婆或我媽媽那樣具有明確目標或抱負的母親,而是想做一個一直思考、質疑,偶爾也可以說「我辦不到」、「我不知道」的母親。
蔚昀寫於可以獨處的深夜